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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度成為亞裔女性:一位台灣留學生的心理適應歷程

我來美國的前兩年,在喬治亞州的一個鄉村小鎮唸心理學碩士。小鎮裡住的主要是虔誠的基督教白人、其次是喬治亞州的黑人和拉丁美洲人,亞洲來的面孔可以說是少之又少。所念的心理系在美國大多以白人為主,在我的學校只有我一個台灣人。那兩年的生活沒什麼選擇,天天都沉浸在英文生活圈裡。

相較於剛來美國時覺得沒有必要對自己的亞裔身份與外表大做文章,但是在只能講英語的環境下,花在語言和生活上適應的力氣,遠遠的超過單純把書唸好的壓力。例如和朋友聊天時,經常搞不清楚一些當地人習慣的用法,畢竟美國社會的生活邏輯、看事情的態度、朋友們出去玩的習慣等等,都和台灣有很大的差別。我的運氣好,當時受到不少有耐心的美國朋友照顧。長久下來,我對於英語細緻度的掌握一天比一天進步,我和美國朋友們的交談越來越流暢,有的時候,我甚至誤以為:自己有一天可以道道地地的成為美國朋友群的一份子。

同時,我開始慢慢認識美國社會對於亞裔女性的想像。事實上,不論我的英文再怎麼流利,不論我的交友圈再怎麼裝載白人,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一個道道地地的美國人。在美國人的眼中,我永遠是一個亞裔女性象徵,而我個人的成就、價值、道德、對未來的期望,以及獨特性,只是一個偏航的亞裔女性的重覆示意、一個界外值。

我一方面想淡化美國人對我的亞裔女性刻板印象,一方面又經常覺得需要捍衛自己是台灣人的事實,經常得強調台灣與泰國、日韓、及中國大陸的差異。當時我經常覺得西方人很無知,因為他們對於外國人的認識總是過分簡化、拘泥於刻板印象。於是我一邊忙著捍衛自己對台灣的認同,一邊努力的擺脫美國人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。在真心的最深處,我一方面想大聲疾呼「我來自台灣、我愛台灣、台灣不是泰國、日本、或中國」;另一方面,在日常生活中,我用盡心力練英文口說、表現自己不僅侷限於勤儉溫柔的獨特性,還有高教育程度、聰明、獨立、辯才無礙、和西方人一樣熱衷於社交宴會等等。

這個兩難實在是太難了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在美國前兩年的許多努力──參加白人朋友的聚會、勉強學習白人認同的文化、把自己天衣無縫地裝扮愈白也許愈能粉飾太平。也許在某個層面上,是暗自希望可以安安靜靜的過關、可以不必經常筋疲力盡的捍衛那些矛盾與衝突的認同,不必總是擔心自己得代表「少數族群」被點名出來表示意見。

第三年之後,我到匹茲堡唸博士班,因為城市比較大、開始有台灣圈的朋友,但沒想到,我的台灣朋友也對我發佈婉轉曲折的輿論。我念的科系仍然是白人為主,在學校的生活圈內仍然是寥寥可數的台灣人。課業壓力大,唸書、研究、教書、看病人、寫不完的報告,也沒有時間去認識學校以外的台灣朋友。在匹茲堡認識的台灣朋友,也是每年每學期的來來去去,真正天天朝夕相處、生活在一起的,還是以學校的外國同學為多。

台灣的朋友有時候會問我:「是不是要變成美國人啦?」但我現在的生活充斥著白人、美國文化、美國歷史、美式足球、美式幽默,許許多多真實的生活裡面,我在美國是可以閉著眼睛假裝自己穿著白色外皮的。就這樣,我的生活真真實實的被分裂成互不相容的兩邊,跟台灣人在一起時,總被說我台灣得不夠徹底、跟美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又感覺不到家。真的是連自己都感到困惑了。
到最後,真假的界限越來越模糊,如果我是堂堂正正的台灣人,我在美國真的過關了嗎?如果說骨子裡我是台灣人的,那我又該如何說明真實堅誠的美國生活呢?最難過的時候,就是找不到自己、自我認同懸在不黃不白的中間,兩邊都過關、但其實兩邊都沒有過。剩下的都是假裝,而假裝又感覺那麼真實。

現在進入第四年的美國生活,開始做起以前想也沒想過的文化研究,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來,我漸漸的被塑造成一個(美式想像裡的)亞洲人。在美國生活,我對於自己國家、種族、與個人身分的認同,是在一個完全沒有根的情況下重新成長的。美國的大環境對於亞裔女性的特定想像,和我在台灣二十多年的生活經驗有巨大的落差,但卻經常是美國人用來認識我的基礎。

在保衛亞裔女性自身主體性與融入美國社會的掙扎中,我終究還是沒有過關的。夠多年了,修了夠多的課、寫了夠多的英文文章、讀了夠多的英文歷史哲學、看了夠多的病人、教了夠多的學生,我還是沒有過關的。我在美國社會的眼裡,還是象徵著亞裔女性的原型,代表了一種美國社會對「他者」的想像,我還是沒有過關的。在大部分正式的場合裡,我的原型引發的想樣總是被以禮相待的。教授們、學院的院長們、精進教學部的教育人員們、國際學生事務處的服務人員們,總是很客氣的。即使我和我代表的原型有相當程度的落差,這些檯面上的正式人員多半是有備而來的,免疫於顯現出驚訝或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事到如今,雖然那些明顯而公開的對亞裔女性的想像已在法律上被全面取締,隱形的想像仍然根深蒂固的存在著。是那些隱形的想像裡,我的一舉一動被精密檢視分析,然後決定我可以被歸為異類,因為我偶爾符合、偶爾不符合那隱形卻唯一的正確想像──勤儉、溫柔、英文不佳、可能提供性服務等等。難怪我經常看到這些寫滿驚訝與困惑的表情。我終究還是沒過關的。做我自己、做真實而誠懇的高知識亞裔女性,在美國社會的想像裡是不能過關的。如果我好好的做自己,一個無關於文化或性別的自己,我不能過美國社會那關,因為我不符合該社會對我的想像;如果我好好做自己,一個只剩下文化與性別的自己,我卻親手埋葬了那個有更多更多可能性的自己,過不了的是自己這關。

我是不能變的,因為改變將對社會的特定想像有所危害,所以我是不能跟一個平常的人一樣,有時開心、有時生氣、有時溫柔、有時嚴謹、有時聰明伶俐、有時需要依賴。在這個社會的特定想像裡,我是不能成為一個平常的人的。原來是這樣的:在美國社會裡,我是不能成為我的。誠懇的成為「我」是不能過關的。在最盡頭的時候,竟回到當初開始的地方,我又開始成為一個亞裔女性了。

也許我再一次開始成為一個亞裔女性,終有一天可以慢慢的走到自己──那個生而為人的基本、無關於文化或性別的自己吧?也許只有從這裡開始,我才可以慢慢建構一個在美國社會的新的、不同的、包容差異想像下的亞裔女性;只有從這裡開始,有一天那個自己不用總是急忙忙的駛離自己,有一天終於可以平靜安和的做自己,可以免於戰爭、辯解、無謂的掙扎等等那些永遠過不了關的假面了。

 

編按:本文節錄自「我是誰?──解構與建構美國社會對亞裔女性的想像」,全文在2010年發表於<台灣女生留學手記Ⅱ>(玉山社出版公司)。

作者江孟純,目前於美國Duquesne University攻讀臨床心理學博士。

本文內容為作者個人意見,不代表本基金會立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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